研讨班主题发言 | 康文庆:酷儿——基本概念与脉络发展
本文为美国克利夫兰州立大学历史系的康文庆老师在2017年第八期“性社会学理论与实践”研讨班上的主题发言。经康老师本人授权,特此发布,与各位读者共享。
文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,如需转载或引用,请务必注明:康文庆,“酷儿:基本概念与脉络发展”,第八期“性社会学理论与实践”研讨班主题发言,2017年6月28日-7月5日,中国哈尔滨。
开
讲
我是康文庆,克利夫兰州立大学历史系的副教授。我是研究中国同性恋历史的,今天呢讲一讲酷儿理论,其实关于酷儿理论比我知道的多的,现在在座的就有,但是之所以我要讲这个是因为什么呢?我是从第二届开始参加这个会的,届届我都不落,我还跟潘老师说咱们最好一年一次,因为特别爱开这个会。但是每次开会,我最大的一个感触或者说最大的一个困惑,就是我发现有一些人上来讲20分钟,你发现他连概念都根本不清楚。你听着就在那儿着急,不知道怎么办。比如说,他讲了半天社会建构,他自己的这篇文章也是社会建构,但他不知道社会建构是什么意思。等会儿我考考你们,看你们知道不知道。再比如说,有一些人他把一些东西一些词在那乱扔,比如说“社会性别”,你说的那个“社会性别”到底指什么?所以我今天虽然是讲理论,但是我先不提酷儿理论,咱先把最基本的概念梳理清楚。我不是说让大家都一定要同意某个概念,而是说,当我们说出性、性别、社会性别、生理性别这些词的时候,我们至少要得出一个说法来,让你能够说清楚,也让大家能够理解。人家为什么说你不应该说“社会性别”,就说“性别”算了,或者人家说没有“生理性别”这么一说。对于人家的这些说法,你可能心里过不去,那大家就讨论讨论,看看怎么你心里才能过去,怎么你才能听明白。所以呢,今天我不做演讲,咱们就讲一讲这些最基本的概念。
咱们学英文“性别”是哪个字?Gender,OK。你知道吗?以前不管是在美国还是英国,问你性别的时候他写的什么?Sex,对吧?所以这两个字就出来了,一个“性”(Sex),一个“性别”(Gender)。我以前在这个会上,碰到一个搞社会工作的女性主义者(我先用“女性主义者”,不用“女权主义者”),然后我问他,我说你现在对什么感兴趣,他说我想念书,我不想搞社会工作,我说那你想念什么啊,他说我想念社会性别。大家都知道社会性别,但是这个“社会性别”是什么意思?当你说“社会性别”的时候,或者当你想到gender这个字的时候,你脑子里的想法是什么?大家说说。(同学回答)和生理性别区分。OK,那这个“生理性别”跟“社会性别”的区别是什么呢?你为什么要做这个区分呢?(同学回答)生理性别是先天的、不可选择的、生物性的。OK,再接着说还有吗?(同学回答)社会性别是后天的,自我决定、自我选择。OK,建构,等会儿咱们来讲建构。太好了,我要的东西都出来了。 所以生理性别是先天的、不可选择的、生物性的。那你说这个不可选择的部分是什么?染色体,OK,还有生理构造。所以生理构造这部分是天生的对吧?但是也有人动摇这一点,说这也是可以改的,你长的那个东西你不愿意要,你可以把它割下去,你长的那个东西你觉得还不够,你可以再安一个。这些现在都能达到了,对吧?
好,就算你说生理构造是天生的,但是问题就在于,生理构造的功能和意义是天生的吗?比如说生殖器,到底什么是生殖器?是干嘛用的?这是天生的吗?咱们自己能不能拿主意到底怎么用呢?你说男的那个东西一定要钻到女的那里边去吗?我就不想钻,我钻得别扭,我是天生的吗?所以问题就出在这儿了,就是说这个生理构造是天生的,但是这个天生的生理器官,它的意义是天生的吗?比如说女性生殖器官,“生殖”这个词本身放在这儿,就已经把意义限定了,你说这还是先天的吗?你以为这个是天生的、自然的、生理的、染色体决定的,但其实这个意义是社会定出来的,是建构的。比如说我长这东西我就是玩的,我压根就没想生孩子。所以如果你只用生殖这个功能来定义这个器官,而且说这个器官在任何历史时期、任何地点都是以生殖功能为主的,这就肯定不对。当然,生殖功能并不是人体所有器官都具有的一个功能,这一点我觉得是不能否认的,这一点确实不是因不同历史阶段而不同,也不是因人而异的。但如果你要把所谓大多数人的共识强加在每一个人身上,你不许任何人和所谓的共识发生冲突,不许任何人说不,那你就不对。我们承认,不论男女,大多数人的身体都有生殖机能,但如果说我不知道我有没有生殖机能,也许有也许没有,反正我就不想做生殖工具,我就不想生孩子,那么这个所谓生殖器官的意义在我身上就不适用。好,说了这么多,就是想强调一点,当你说社会性别区别于生理性别的时候,你得知道生理性别这个概念本身还带着一大堆问题。我们要是研究性别政治、性别理论,首先就得厘清这里边的问题。
我们有多少人看了《性别麻烦》?中文版的也罢,英文版的也罢,中文版有两个,台湾一个版,大陆一个版。有些人搞不清楚这本书到底说的是什么,其实一大部分就在告诉你,所谓的生理性别也不是那么天生的,它的意义建构规定了你长的女性生殖器就要让男性生殖器进来,所谓的什么染色体决定,这个本身就是社会建构的,等会儿咱们再讲社会建构这个概念。虽然我们老是讲我们要往外跳,但其实我们生活在活的情境和语境当中,当我们使用我们的语言时,只要一出口,马上就掉进圈子里去了。就像宝玉说的,一说就俗,你不能说,你一说你就掉那圈子里去了。今天我为什么从这开始呢,就是你把这个解开了,那很多性别理论你就明白了。你要是发现有人讲性别理论你有困惑的时候,我就告诉你这些研究性别理论的人,实际上他不认为它是天生的,而是在一定的社会环境下、在一定的语言当中生产出来的。
好,sex和sexuality的区别又是什么呢?这个你要听福柯讲,但是福柯没讲清楚。后来有人研究福柯,我找到一篇文章,发现讲得特别清楚,就是说,当讲某一个人的sexuality的时候,实际上是把你的主观性放在里面了;而当你说sex的时候,你会假设这个性它属于那种特别自然的状态。福柯用sexuality的时候,他是在讲现代的这一套科学的话语。福柯实际上关心的不光是同性恋,福柯是关心的是权力,然后他说了四种当时被病理化的人群。精神病人应该是一类。然后还有女人,19世纪末期很多人觉得女人会歇斯底里,弗洛伊德的理论就在分析女人为什么歇斯底里。还有一个是不听话的小孩,无论男女,就是管不住的小孩,你问我是不是那个时候的小孩儿都那样,我们不知道,但是当时那个社会就在讲这种事,担心小孩子。另外一个就是同性恋。所以那个时候呢,是把这些人病理化。那这个前提是什么呢?就是这些人都是“主体”,这就是讲sex跟讲sexuality的区别。
我说这些是因为我同意这些观点吗?不是,我是在说事儿,这是历史,我们必须得说。但是我们必须得知道,你用了现在的某个概念去书写历史,那你写出来的东西就完全是用现在的标准去解释过去的历史。比如说上个月我在华东师大演讲,有一个学生在我还没去之前就跟我联络,他发现文化大革命时期有一个“鸡奸犯”或者是“流氓罪”什么的,他发现这么一个资料,但是他不知道怎么用,然后有人就说你去找康文庆,于是我就跟他翻来覆去地写了好多天email。然后我去演讲的时候他也过来了,那天我也是讲社会主义中国,文化大革命时期,等我讲完以后他问我一个问题,他说文化大革命时期的这些人,他跟男人发生性关系,但回去他又跟老婆在家里做,那他自己对自己是怎么定位的?他问我那意思就是说,他自己认为自己是同性恋还是异性恋?他很困惑。可是我怎么清楚?我说你这个问题是拿现在的知识结构概念一定要套到历史人物上去,所以你这个方法论本身就是错的。
下边一个概念是什么呢?就是“本质主义”和“建构”,我就写个“建构”,不写“社会建构”。你看刚才这个华东师大的同学(没关系,他来了我也这么说),他实际上就是犯了一个本质主义的毛病。他就觉得,从古至今只要是男的跟男的睡觉,就是同性恋,没什么好说的。但是我们研究性史就知道,在不同的历史时期,同样的性行为,它的意思是不一样的。最初在美国被认为是本质主义的这些人,特别是一个著名的历史学家,还有跟他站在一起的这些人,实际上这些人到现在还受到大家的尊重和敬佩。你知道为什么吗?因为他们用本质主义理论去追溯,说中古世纪也有同性恋,古罗马时期也有同性恋,我们这群人是有历史的,不能说从福柯,或者从性心理学、性学开始才有同性恋,以前基督教也不恐同,以前的男人都可以在教堂结婚,这个就是我们同性恋的祖先,这就是我们,我们就是一路走到现在的,所以我们要争取我们的权利。这么讲在政治上是有用的,这也就是为什么有的时候必须要说我是不能改的(就是昨天郭老师提到),我是天生的,所以我要争取我的权利。这么讲是有用的,但是有时候也会碰到过不去的门槛。老实说,我上研究生的时候,跟教酷儿理论的老师说我觉得我是天生的,你知道我老师说什么吗?他说傻子也是天生的,你挡得住人家歧视你吗?所以天生的并不能保证人家不歧视你。现在生物工程生化工程越来越发达,天生的,以后还没出生就把它给灭了,你压根就从娘胎里出不来,测出来了,你丫同性恋,甭活。所以你说你是天生的不一定管用。
所以这个本质主义最初的用意就是说,你看吧,全世界从古至今都有我们这种人。但是它缺的是什么呢?它没有讲在不同的历史时期,这群人哪里一样哪里不一样。比如说中国古代好男风,这是文人的雅兴。明朝的时候,你不好点什么,你没有什么癖,你甭想有什么地位,有好石头的,可以跟石头发生感情,甚至有对着石头哭的。那也有人喜欢小男孩,在家里养个戏班,供他们吃,供他们喝,给他们绫罗绸缎,这些小男孩好吃好喝好穿的,那他们和主子是一样的社会地位吗?显然不是,这里面有阶级差异。有一本书叫《One Hundred Years of Homosexual》,作者就强调同性恋只有100年,他就说不要美化古希腊(同性恋特爱美化古希腊,说唉呀古希腊同性恋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),那是有阶级差异在里边的,因为在古希腊有的人根本就不算人,那种不平等的同性性关系并不是你现在要追求的,那是它特殊的文化。
所以研究历史,实际上就是要研究这个变化。人家说你研究同性恋历史,那你得出什么结论啊,他们当时都怎么玩的?别人可能对这些感兴趣,但我不是,我不是研究他们当时怎么玩的,姿势不就这么点儿吗?毛片你看看就烦了对不对?我真正要去看的是不同历史时期的那个变化在哪里?当你看到性在不同历史时期的不同意义,同性性关系也罢,异性性关系也罢,当你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发现不同的意义的时候,你就知道它是历史建构出来的,或者咱们用最popular的话,是社会建构出来的。
但问题是,社会建构是指什么呢?我听着越听越搓火的,我一定要讲讲这个。有些人讲社会建构是在讲什么呢?我记得几年前在人大有个女生,她发现有个孩子有变性的倾向,喜欢穿女孩子的衣服,然后她就采访他了,就采访了这一个人,然后她就写一篇文章。依我看这活儿最好别干,你这出去就丢人现眼你知道吗?你宁可再多读点书,再多采访几个人。你这就采访了一个人,然后就基于这一个人写了篇文章,说什么他从小妈妈没了,爸爸对他不好,家庭有困难,所以他有变性倾向是社会环境造成的,然后就用社会建构理论来解释这个现象。这毛病在哪呢?(学生:没有主观性,只有客观性,客观决定论。)你的客观性是指什么?(学生:社会决定。)她也在强调这个人要变成女的,他自己从主观上愿意变成女的,也强调了主观性。本质主义当中有一个本质化的东西在里面,你那个本质化的东西是什么?(学生:好像存在一个变性的固定模式。)我觉得她的意思大概就是那种社会环境,让他这个变性有一个动因,一个借口,那你说这个算社会建构理论吗?我觉得不是。
社会建构是什么?比如我们举一个最常用的例子,在19世纪末期,西方的性学家发明了一些理论,把同性恋说成是有心理疾病的,然后是由种种原因造成,不过实际上弗洛伊德是不是说同性恋是疾病这个也很难说,但是这一套理论后来就发展成所谓的性学。这个心理学实际上是把同性恋病理化了,在此之前同性恋并不是没有被污名化过,但是实际上这种特殊的西方式的病理化是头一次,然后这个思想后来还传到中国,中国也是照单全收。我不是趁机卖我的书啊,但是你去看我在书里写得很清楚,并不是因为西方知识来了,我们把它收进来,然后我们就也把同性恋说成是病,没有这么简单。简而言之是什么呢?中国受到西方列强的威胁,对吧?19世纪末20世纪上半期,大家就都找我们中国人的毛病,你不用看别人就看鲁迅就好了。鲁迅这样挑中国人毛病是为了让我们改,孙中山先生也是挑我们的毛病让我们改,但是那些中国人的毛病也不是鲁迅孙先生一个人挑出来的,是什么人呢?洋人。他们到我们这儿来传教,发现你们这些中国人怎么这么乱啊,你们这些中国人怎么这么不敏感躺街上就睡着了,你们中国人怎么那么脏啊。其实鲁迅有很多东西是用他们的东西,但是鲁迅一用,味儿就不一样了,就让人奋起了,就不是说完全的东方主义把我们说成是那种二等公民了对不对?那中国为什么这么不强大呢?不光是因为我们一半的人口都裹脚,因为女的都裹脚都站不起来(实际上能站起来,该走哪走哪儿,逃难什么都可以),但是呢他们说是站不起来,这就是为什么女人生的儿子也都这么羸弱,面对不了西方列强。然后你再看看那些达官贵人在干什么,成天跟戏子睡觉,中国人好得了吗?然后那些文人就说,你看西方说了这就是病,是这么来的,所以你不能光说西方的知识进来,是有我们中国自己的语境的,这整个是个动态的东西。当时同性恋也是跟着这个潮流。
我刚才说的这个例子就叫社会建构,把搞男男性关系的人建构成民族危亡的象征,说这些人有病,国家这么(落后),看别人看不出来,看你们这些人正合适,这叫社会建构,而不是说你这个人为什么同性恋。有一个词叫sliper slope,就是一个很危险的滑坡。本质主义争来争去,后来就说你们不要争了,因为争来争去就争混了。这个本质主义说我是先天的同性恋,那个说我是后天的,后天就是我们刚才说的那个故事,我爸爸怎么怎么不够男人味了,我妈妈太男性化了,然后家里头社会性别都乱了,这一套不叫社会建构。这个是什么?这是找原因,你为什么是同性恋?这个问题框架跟社会建构根本是两回事。我采访那些个老人,问他们这个经历,我就问文化大革命的时候你们到底敢不敢有性生活,怎么认识的那些跟自己保持关系的人,我就问这些。有些人就跟我说革命家史(当然人家讲我会很高兴),就说唉呀我们家是开厂子的,然后我妈妈是怎么就跟两个日本人跑了,完全是军国主义对待我们,然后我爸爸就不回家,这就是为什么我现在成这种人。这些东西实际上是同性恋的病理研究,然后你就知道这个病理跟这个所谓的社会原因是分不开的,你以为它是在讲纯医学纯科学,实际上它讲来讲去还在讲社会的东西,所以这个医学它也是历史时代的产物。
比如说你读美国的《变性史》,这本书就告诉你,研究变性的那些个所谓的医生,他们的知识是哪来的?都是那些想变性的人待着没事去看医生,把这些知识告诉医生,然后医生把它理论化。那本书300多页,就讲他们的知识为什么是这样的,就告诉你这些想变性的人以前都是怎么告诉他们这些知识,因为想变性的人需要他们这个科学的支撑才能变性。你以为是医生看了以后给你诊断,说你是这样这样,告诉你这是心理问题?不是,是这些想变性的人告诉医生的。就好像李银河写完《他们的世界》,全中国的同性恋就都给李银河写信,李银河这些知识哪儿来的?都是人家告诉她的对不对?你以为李银河坐在那儿就明白同性恋是怎么回事了?最早不是王小波带她去蹲厕所去吗?现在你说这些想做trans的人不一定要变性,但是那个时期有很多人要变性,也有人不要变性。那为什么会有一些人想要去改变身体?问这个问题就好像问别人你为什么是同性恋。这里面的政治是什么呢?这里的政治正确做法,就是你不要去问人家,你要是问了就又开始在那究根了,是你爸爸当时把你打成女孩的,还是你染色体坏了?你还是在那追究一个责任,去追究人家为什么是同性恋,为什么要变性。所以你不要以为自己很innocent,实际上你问这个问题的前提假设就是大家都是异性恋,同性恋不正常,只是这半句话你没说出来而已。
黄老师要我讲酷儿理论,我刚才说的这些东西其实都是酷儿理论,是很粗浅的酷儿理论,因为大家现在都在还在发展酷儿理论。我上研究生的时候去上一个研究酷儿理论的年轻明星教授的课,我说我觉得我是天生的,他就告诉我傻子也是天生的,所以这个姿态就是酷儿姿态。酷儿理论的根本是什么呢?当时有一本书叫《The Fear of Queer Planet》,这本书有很长的一篇文章就定义了酷儿,从此我们就有酷儿理论了。他最关键的就是说,酷儿理论是挑战社会的,challenge the social,这就叫酷儿,就是说社会约定俗成的东西,传统认为的东西,我们是要挑战的,这就是酷儿的姿态。然后你要说具体的内容是什么?我刚才讲的这些都是酷儿理论的一部分。
但是酷儿理论我可以说到现在还是在发展当中。我们发展酷儿理论的人在坐的就有,等发言的时候你们再听。酷儿理论到现在还在发展,而且指出原来的一些盲区,但还是在原来的框架下发展,这是最基本的。那酷儿理论发展到什么方向?《Gener Trouble》10年纪念的时候,旧金山的一个文艺青年,把巴特勒给叫来了,让她讲一下当时是怎么写《Gender Trouble》的。她就说我当时怎么教的400人的大课,还自己改学生作业,晚上不睡觉就天天在写,我必须把它写出来,写不出来我心里这口气我就出不来。巴特勒说,Michael Warner, 就是“恐惧酷儿星球“一书的编者,耶鲁大学的教授,曾经问她,说咱们这个酷儿理论现在是有了,咱们下一步怎么做?你知道巴特勒怎么说吗?她说宝贝我真的不知道,我们这个酷儿理论呢,是属于还在发展的状态。当时巴特勒也不知道要朝着哪个方向走,所以这也是为什么我们现在还有这么些人在讲这个酷儿理论。
那酷儿理论对我有什么用呢?我是跑到NYU去念这个科,就是跟着中国的历史学家念中国史,后来我就决定去读博士了。老实讲我不是吹牛,我在搞历史的人里面算是理论性强的,你要是没有这个酷儿理论做指导,你这历史一下子就搞坏了,就像那个学生问的问题,到底是把他当成同性恋还是异性恋?这就是后结构主义不到家,你一上来先把这个signifier给定住了,就好像“婚姻”这是一个signifier不是signified,这个能指不是所指,对不对?所以你的那个婚姻跟我的婚姻不是一回事儿,你反的时候要清楚点,你反同性婚姻别人可能以为你反婚姻呢。所以这是两个不同的东西,这后结构主义你要把它搞清楚了。就像人家在搞心理分析的人说,就这个名字千万不能搞错,搞错临床会出问题的。你搞历史也是这样,你搞政治也是这样,首先这个理论是干什么用的?老实讲我写书不给人家掰扯理论,理论人家历史学家不看的你知道吗,你就用就好了,你就用,写在你的字里行间,让人家知道你是这么想的就好了。
另外呢我讲这个酷儿理论,里边还包括一个非常重要的任务,我讲的这些都是所谓的奠基人物,但是即使奠基人物在美国也有争议的。有一个人叫赛吉克,大家听说过他的书《男人之间》吧,已经翻成中文了,这本书呢也是很难懂,你要是不懂英国文学看起来就很累,还有赛吉克的语言风格看起来也很累。但是我要讲的这个部分是我自己书里面用过的,根据赛吉克,同性恋异性恋这个概念本身是自相矛盾的,就是说西方这个同性恋异性恋的概念讲了一百多年了,实际上它本身是不严谨的,它不光不严谨,而且是自相矛盾的,你只有理解它这种不严谨和自相矛盾,你才能真正理解它的杀伤力。所谓的“恐同”叫做homophobia,这个“phobia”是仇视的意思,实际上咱们中文翻成“恐同”更是仇视同性恋对吧?你必须要理解这个概念是怎么来的,而且这个概念还是自相矛盾的,它对同性恋人群的杀伤力恰恰是来源它的这个矛盾。这个矛盾不是马克思的那个矛盾,不是从黑格尔那里来的“否定之否定”可以把它变成同一性的那种矛盾。这个矛盾是永远不可调和的,是一套关于多数的话语和一套关于少数的话语的矛盾,这两套话语是在一起的。一套是说同性恋是少数人,比如保守地说有1%,不保守地说有10%,那李银河说咱们打个折扣5%吧,但不管百分之几,这就是说只有少数人是同性恋对吧?但是另一套理论又说人人都有同性恋的潜力,谁也跑不了。所以这个“homophobia”并非就是冲着那10%去的,而是把你们100%都给吓住了。这里面最大的杀伤力就在于,它说同性恋是少数人,又说人人都有可能。赛吉克去念文学,然后他会通过小说里的那些个言谈话语,来证实这个理论,他后来也参加社会实践,所以他的理论和社会实践也有关系。
另外还有关于同性恋异性恋的理论的矛盾,也有很强的杀伤力。一种就是说你是男的,你还喜欢男的,你有女性气质,你生错了,你是女性的心理,穿着男性的身体,就是给困在那了,这个叫gender transition,你就是同性恋了。但是你要知道什么,他之所以叫你是同性恋,正是因为你是男的,你喜欢男的,你才是同性恋,他们也才能把你定义为同性恋。你要真的说我就是女的,那你不就是异性恋了吗?所以他还得把你定在同性恋这,不让你过去,所以这又是一对矛盾。所以这在社会运动上也出来好多问题,我们男同性恋是要跟女的合作呢,还是说我们男同性恋就是喜欢男的,不愿意跟你们有什么瓜葛?还是说因为政治上我们都争取权利,所以男女合在一块?这个理论正好我没说吧,因为他本来就没说清楚。这整个概念跟着我们一百多年了,那它非常致命的杀伤力就是来自这个地方,这也是酷儿理论非常重要的一部分。
关于西方的理论,我就讲到这儿。另外补充一点,昨天郭老师说,“queer”这个字翻过来翻成“酷儿”,在中国这个语境下实际上挑战的姿态和作用不是特别明显。“酷儿”这个字在西方、在美国的环境下就是骂人的,但中国总找不到一个更贴切的词来翻译。那既然我是研究中国历史的,我就给你找几个字,让你感觉一下。我不知道南方,但是在北方,如果你娘你女性化,以前在同性恋话语出来之前,骂人骂什么呢?实际上非常不准确,你可以说这不是酷儿,但是北方的文化看到你所谓的男不男女不女,他骂你“二倚子”,这个字非常接近同性恋,但其实是不同的概念,“二倚子”实际上是骂间性人的,所谓“二倚子”就是你生理器官不明。中国历史上凡是这种不明的,都给你定成女的,你要是那个鸡鸡小,就给你割掉,然后给你缝。因为男的都是很全面的,但凡有什么瑕疵都归女的,中国古代是这样的。那有没有跟同性恋更接近的北方话呢?骂男同性恋的北方叫“兔子”,北京人、天津人都知道。这些被骂兔子的人,都是恍然大悟,明白人家骂我兔子原来是这个意思。上海话呢,江浙一带的,叫“屁精”,就是说你屁股都成了精了,他没往下边说,实际上是屁眼儿成精了,这些话实际上更接近这种词,但这其实是骂人的话。但是酷儿还就把这骂人的话拿过来用了,你不是骂我吗?我就这样!我90年代住在上海的时候真在上海街头碰到过,三个男的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在南京路上走,旁边有个女的就“屁精屁精”地叫,有一个男的回过来“你妈逼,谁屁精啊!”然后那女的吓跑了,不敢再往这方向走了。这就是酷儿的力量,我们就是屁精怎么样啊,我们就是兔子,你丫找打呢?这就是酷儿。
酷儿不光是理论,最早期还是非常有战斗性的,Queer activists最早出来的时候,他们是要在曼和顿死磕的你知道吗?当时里根总统就非常反动,对艾滋病置之不理、视而不见,就觉得没事发生似的。酷儿当时组织起来就要横尸街头,在那儿抗议。所以最初这个酷儿也是跟社会运动连得很紧密的,不是光指理论,而是有一个挑战性、战斗性,一个运动的层面在的。但是酷儿这个词并不见得人人都接受。现在我的脸书上面还会有好多同性恋的朋友联系我,我就能看出来,现在也还是有人觉得怎么还用这个词呢,我们从小受这个罪还没受够吗?出去就被人骂酷儿。所以这些人,比如说他生活在一个地方,没有接触这些酷儿运动或者酷儿理论,他们就还是会把这个词当成一个非常非常伤人的词。就好像对于有些没有受过理论的熏陶的人来说,你说他是同性恋,他会觉得说,我可不是同性恋,就算干了这事我也不是同性恋,你别说我是同性恋。
该讲的我差不多都讲了,你们提问吧,还有什么问题?
那我再说一说同妻吧,因为每次我在国内演讲,不管在哪儿,都会有人问这个同妻的事儿。我就说说为什么不能一刀切地说男的都是骗婚,女的那边我没有太深的研究。有些人吧是这样,他跟男的有过性的经历,他可能也很喜欢,就是有一阵儿(用同性恋的话)他经常出来玩,跟很多人玩过。但是到岁数了,家里说该结婚了,也给你找着对象了,他就觉得这也挺好的,就跟那女的结婚了,也想好好对待她,也想好好孝敬父母,好好生孩子,但是后来他发现他还是做不到,这下面情况就复杂了。有的女的不知道,有的女的知道,想把你掰过来,我就不信我对他这么好,我床上功夫那么好,他怎么还喜欢男的?还有的说你不要声张,你干这事得别告诉别人,但这个婚不要离,总之就各种情况。所以我说,那些个替同妻争取权利的人,你可以替同妻争取权利,如果这个同妻真是受虐待啊受害,那完全可以。但是你不要一刀切,因为你不知道人家的具体情况是什么。就像一定要问同性恋你为什么同性恋,问变性的你为什么想变性,这就是一定要把人家打散了。同妻问题也是一样,说这男的是同性恋,这女的不是,一定要把人打散了,你就完全认为婚姻就是两个人要相爱,然后还非得把性和爱全都加在一起,你这就是一个固有的观念。可是人家理解的婚姻和你理解的不一样啊。我学历史、研究历史我看到的很多,有的老先生年纪很大了,突然间发现自己喜欢男的,然后老婆受不了了,老婆离婚改嫁。改嫁以后的那个老公有一天死了,死了以后呢,老太太就被后来这个家里的儿女(不是她亲生儿女)给赶出来了,老太太没地方去了,又回来跟老头过了。当初是因为老头在外面找男人,她不过了,但现在她又绕回来,她又回来过了,还开始管老头,说从我回家那天起,你就不能再带男人回来,老头也认。没办法,她没地方去那怎么办呢?你知道就是像这样复杂的情况有很多,不是说弄一个同妻的权利就能解决的。
以上就是说了一些我碰到的状况。好了差不多了,谢谢!
END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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